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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于是,愔愔带着嫣儿在冯大娘家安顿了下来。

    愔愔其实什么都知道,心中愁肠百转千回,偏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。爹爹的话语在耳边回绕,我们沈家不会出哭哭啼啼的秦香莲,回赵家村,自个儿好好活下去。可是,不去见一见他,不问个清楚,自己能甘心吗?人近在眼前,她却如此踌躇着,过了一个多月,到了中秋团圆节。

    八月十五,中秋团圆节,皇帝自然是要宴请群臣。因着男不拜月,女不祭灶的风俗,国公王亲大臣们也会携家眷出席。马皇后已经薨逝,现在便由着宁妃郭氏领着宴席上的女眷们拜月,以示家国天下大团圆,各色果饼九九八十一种,取长长久久之意,每种错瓣摆成莲花的形状。民间也有拜月的习俗,平常人家不过朝东设供案,摆供品。

    冯大娘年年自己过中秋,今年家里多了两个人,尤其是嫣儿整天大娘前大娘后的,一会儿夸大娘面煮得好,一会儿夸大娘衣服缝得俏,哄得冯大娘眉开眼笑,早早地收了摊子。

    幕天斜阳,西长安街两旁梧桐树的叶子黄了,她们三人路过街口时,恰巧一阵秋风吹过,梧桐叶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,愔愔伸手接住,心一阵一阵地凉。

    远远瞧见一名男子正策马缓缓进入西长安街,一顶四人绿呢轿子正往外走。那男子见了,忙勒住马下来迎了上去,轿子亦停下,里面走出来一位官家少妇,男子上前握住了少妇的手道:“怎么自己跑了出来,不在家等我接你?”

    少妇温情笑道:“今儿个是圣上的拜月大宴,怕误了时辰,所以赶着自己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愔愔瞧了个分明,那男子不是赵勉却又是谁,嫣儿虽然自三岁起便没有再见过赵勉,但也总觉得哪里不对,紧紧地拉住愔愔的手不肯走,嘴里叫道:“娘亲,娘亲。”

    愔愔慌忙捂住了嫣儿的嘴对冯大娘道:“我们快走吧,別惊了官爷的马。”

    冯大娘挑着担子,没有看到那一幕,不知所以,笑呵呵道:“是要快些了,今儿个要拜月神,回去还要准备祭品。”

    赵勉将夫人送上轿子,再度翻身上马,看见了愔愔的背影和不断频频回首的嫣儿。心中一抖,缰绳软软地滑落了下来,轿子已经走出去了,马却停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绿色轿帏被轻轻掀开,少妇探出头来,疑惑唤道:“官人,怎么了?”

    赵勉方回过神来,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道: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天朗气清,愔愔怅然地望着那一轮明月高挂,一分秋,一分憔悴,始觉人生凉初透。冯大娘忙里忙外准备着供品,一惯乖巧伶俐的嫣儿今天倒没有跑去帮忙,只站在娘亲的身边,不住地轻声问道:“娘亲,那是爹爹吗,是爹爹吗?”

    愔愔看着嫣儿幼小无助的脸,咬着唇死死地不肯开口,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冯大娘察觉出愔愔和嫣儿的异样,不明就里,以为是愔愔人到中秋分外思念她的夫君,想起当初的自己,不免也有些感怀。过来跟愔愔说道:“来,拜一拜月神,求月神保佑早日找到你的夫君。”

    愔愔如生生吞了口黄连,从嘴里直到了心里,满心满肺浸满了苦味。默默跟着冯大娘拜下,心中不住地想,已经找到了,亦清楚了自己的归路。

    她拿出琴,挑动冷冷琴弦,一曲《凤求凰》,一缕相思意,从前恩爱,情到不堪言处,尽殇!

    第二日,愔愔和嫣儿未与冯大娘一起出去,打算收拾好行囊,晚间与冯大娘告别,次日与嫣儿回赵家村。

    秋日的午后,赵勉走进冯大娘的屋子,挡住了身后一片晴灿的阳光。因为背着光,并不能看清楚他的模样,愔愔只定定地坐在那边。过了很久,屋中静得过分,愔愔用手挡了挡额头,四年前眉眼中的盈盈笑意早已荡然无存,淡淡道:“你来了。”还是从前的那句话,心却不是从前的那份心了。

    嫣儿站在愔愔身边,过了半晌,迟疑道:“你,是我爹爹吗?”

    赵勉再也忍耐不住,上前来蹲下一把将嫣儿搂在怀里,泪流满面:“是的,嫣儿,我是你的爹爹。”

    嫣儿一下哭出声来,拼命地想挣开他的怀抱,边哭边喊:“那你为什么昨天不认我,昨日我看见你了,你也看见我了,可是你不认我,也不认娘亲,你不是我爹爹,我再也不要爹爹。”

    当年离开赵家村时,嫣儿尚是孩提模样,如今已至髫年。四年岁月,匆匆而过,赵勉身子一僵,被嫣儿一推,倒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愔愔牵过嫣儿,安抚道:“嫣儿不哭,大孩子了,不兴哭的。”转首又对赵勉道:“你既然来了,有什么话就起来说吧;若没有,就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赵勉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之间,沉沉出声:“愔愔,对不起,嫣儿,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愔愔对嫣儿道:“嫣儿乖,到隔壁冯大娘屋子里去玩好不好,娘亲有话跟他说。”

    嫣儿甚是乖巧,恨恨地瞪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赵勉,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愔愔冷冷道:“你不说,我来帮你说吧。你自到了京城,举目无亲,一丝人脉也无。亏得刘大人对你另眼相看,做了他的门生,事事提携着你,又得了刘小姐的青睐,特由皇上下旨,结为秦晋之好。你倒真是好命,命里总有人相助。不过,你尽管放心,纵然你是陈世美再生,我也无处去寻包青天,更不屑做秦香莲。明日我便会带嫣儿回赵家村,从此你我天各一方,再无任何干系。”

    赵勉慢慢站起来,在另一把凳子上坐下,缓缓道:“这些年来,其实,我一直都很惦念着你们。”四下看了看道:“岳父大人没来吗?”

    愔愔垂下眼帘,轻声道:“爹自去年得了一场风寒一直不见好,今年三月去了。”

    赵勉又是一怔,胸中无限哀凉,深吸一口气,似下定决心,对愔愔道:“愔愔,你别走,就留在京城,好吗?岳父大人不在了,你总要有人照应,我帮你找处屋子……”

    愔愔愤然拒绝:“留在京城?你帮我找间屋子?我做你的外室?小妾?嫣儿呢?嫣儿是谁?你的私生女?”

    赵勉有些情急,慌忙解释道:“不是不是,你听我说,愔愔,你能否再给我些时间,五年,不,三年,三年后,我辞官与你同归故里。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人千里迢迢带着嫣儿回赵家村,你等我,等我一起与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愔愔不住地冷笑:“赵大人,您满腹才华,平步青云,官拜刑部尚书。你说你要舍弃这一身的荣华,与我辞官归故里?”

    赵勉握住了愔愔的手,言辞恳切道:“无奈被些名利缚,无奈被他情担阁,当初漫留华表语,而今误我秦楼约。愔愔,你信我,我拿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份作保,我对你,一切如昔。”

    愔愔甩开他的手,骤然起身道:“你与我到如今还有情分可言么,大人请回吧。”

    赵勉不知怎样才能叫愔愔相信,看见一旁的琴,一曲《凤求凰》从指间流出,琴音一如从前,分毫不改,嫣儿亦被琴声吸引,走进来,站在愔愔身边,静静地听着。

    赵勉一遍又一遍反复奏着,忽然铮的一声,徵弦应声而断。彼时夕阳西下,秋风飒飒,孤城画角,一片寥廓。

    愔愔轻声道:“朱弦断,明镜缺,朝露晞,芳时歇,白头吟,伤离别,努力加餐勿念妾,锦水汤汤,与君长诀!”

    琴声无力再续,赵勉却坚定地对愔愔道:“你信我,等我,我明日再来等你的答复。”

    十六追月之夜,一轮满月依旧高悬,撒入人间一地清辉。只是自古从来就没有人月两团圆。

    夜深了,愔愔辗转难眠,两小无猜的情意,多年的夫妻缘分,真的就要从此断了么!看向身边熟睡的嫣儿,嫣儿的眼角犹自挂着泪珠,梦中仍喃喃自语:“爹爹,爹爹。”她轻叹一声,一颗心渐渐柔软。

    隔日起来,让嫣儿跟了冯大娘去,自己在屋里静静等候。午后,赵勉依约而来,殷殷切切问道:“愔愔,你可愿等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