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    29.  诊病

    凤隶为凤栖梧除下朝服,换上家常衣裳,又踮起脚尖为他挽头发,一张明净柔和的面庞正对着凤栖梧的嘴唇,漾开一点沉静的笑意。

    凤栖梧拿唇碰了碰她的脸,环住她的手腕拉近:“别挽了,马上要散的……”说着,玩闹似的将女子一颗珍珠耳坠子咬住,轻轻拉扯。

    凤隶嗔怪地横他一眼,道:“别闹我了,郡主昨夜受了风寒,相爷快去看看吧!”手指灵巧地为他挽好发髻,一根玉簪贯穿其中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他放开她,语气颇有些责怪,突然想起昨夜之事,祸首原是自己,不由皱眉,道:“瞧过大夫了?”

    凤隶是他枕边人,算是摸到了他几分脾气,忙简短地解释:“一早就瞧过了,可郡主不愿喝药,好几拨人送药进去,都给掀翻药盅撵了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胡闹!”凤栖梧拿起外袍自己穿上,转出门去。

    凤隶知道他这是要去看暝华,赶忙顺过一把伞跟上,轻叹道:“昨夜那样冷的雨,郡主金枝玉叶,怎么不懂爱惜身子呢?那样的寒雨也是淋得的?好歹避一避,也不至于眼下难受——这也不说了,只是不喝药病可怎么好?相爷可得好好哄哄郡主,郡主殿下康复了,咱们伺候的人才能放心啊!”

    凤栖梧听了,下意识地皱起眉:“我又不是闲汉,何以该去哄她?这样小事都要我来,又要下人做什么使?”

    语调竟是严厉,凤隶是众女婢的管理人,此事不禁垂首忐忑道:“旁的小事相爷自不必管,可是这事……也要殿下她肯听才行啊……”凤栖梧凝眸半晌,终于点头道:“起来吧,她这是怪我,故意糟践自己呢。罢了,你替我去看看她,务必使她把药喝了。”说完竟转身朝摘星台那边去了。

    他宁愿独自去高台站着出神,也不愿费心思与那位美丽郡主虚与委蛇,太伤神!

    凤隶微微一笑。她跟着这个男人四年,即使无法全然了解,总能知道一两分的,特别是他的喜恶,作为侍婢的她必须留意。其中喜好还好,不能发现也无妨,顶多伺候得不得人意,失宠罢了,可若连他的厌恶都不能烂熟于心,那就不是失宠、而是丢命了。整整四年,凤隶对他的厌恶如数家珍,其中有一条关于女人的:愚蠢。具体表现为故作聪明,不知进退,摇尾乞怜……暝华想用生病激起他的愧疚和怜爱,简直大错特错,他不仅不会“怜”,可能连本有的一丝“愧”都完全消失。

    郡主太蠢了。

    凤隶从来没有过分期望,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份低微,不够聪明,玩不了手段,所以总是谦卑守成,不爱与人相争。她很不愿卷入女人之间无穷无尽的心机暗算,凡能忍让的忍让就是,可暝华那小丫头片子太可厌,往往退一尺,她就进一丈,如此这般几年,小怨已成大仇。

    反正,凤家女主花落谁家无所谓,就是安南王家绝对不可以!

    无忧正在房中低头忙活,房门轻轻开了,她以为又是哪个求药的婢女,便道:“抱歉,今儿抽不开身,改日再来罢。”抬头看时,居然是那位相府女婢总管。

    此人身份特殊,虽然只是侍女,可全府上下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隶姑娘。无忧微一踌躇,放下药杵,跪着见礼:“隶姑娘。”

    凤隶忙扶起她,“使不得,咱们都是一样的人,叫旁人见了,倒说我怎样猖狂呢!”

    怎么头一句就是这样的话?交浅言深,最是尴尬,无忧有些不自然地咳一声。

    凤隶只作不见,抽开身淡淡一笑道:“魏姑娘在制什么药,忙得连客也不见了?”

    “不是药。”无忧倾斜药钵给她看,“是花汁。”

    凤隶见案上还放着一盒米粒大的珍珠,一叠研得细细的米粉,几罐不同色泽的花油,并一些自己也叫不上名的药材,便知她要做什么了。忍不住看一眼她的脸,笑道:“魏姑娘需要脂粉说一声便可,哪里要劳神自己做这些。”

    无忧垂眉淡淡道:“客气,诚如姑娘所见,我已需不着这些,这是替我家公子制的。”她把捣出来的花汁子用几层细纱网滤进白瓷瓶里,道:“外头的脂粉都怪香怪气儿的,也不知加了什么,不若自己动手,用着也安心些。”

    男人搽脂抹粉像个什么东西,凤隶倒也没多纠结,她知道那男子是什么身份,若不是有个好奴仆替他广结善缘,恐怕西四苑这一片儿下人的舌根都要嚼断了。

    “魏姑娘忠心。”凤隶拉过无忧的手,道:“咱们做下人的,最重要的就是忠心,能为主子排忧解难。唉,暝华郡主病了,闹脾气不肯喝药,大人他急得很,我也急,魏姑娘好歹去看看,治好了郡主,不仅我感佩不尽,连大人也要对姑娘另眼相看呢!”

    这话恶心。无忧按下一丝恼意,冷道:“姑娘好殷勤,相府里医者如云,却偏偏大老远跑来叫我,未免太看得起了些。”她难得地兴起一点恶念,道:“郡主生病,有凤大人操心就够了,何需旁人操心?更别提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。隶姑娘为主分忧是好的,可也别做吃力不讨好的分外之事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凤隶不以为意,仍保持一抹柔和微笑,道:“魏姑娘杏林高手,仅谦虚这方面,就胜过那些老头子许多。”她眼波微转,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,“魏姑娘如此推脱,莫不是介意郡主上次那一耳光?!好姑娘,快别记心上了罢,郡主她不是故意的!”

    常言道,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。现下两个女子为着旁人的事情你一耳光我一耳光的,实在好没意思。

    这女人真不是善茬儿,明明讨厌暝华讨厌得要死!无忧心里腻透了,冷笑道:“我介意又如何!暝华郡主为着凤宰相一句戏言便侮辱我,还捎带上我主子,我怎能不记在心上?一个姑娘家,娼妓长娼妓短的,哼!”

    她竟可以当着旁人道出对郡主的不满,于我,这种痛快只是奢望罢了。凤隶忽生了同仇敌忾的好感,也就带了两分坦诚,指着自己道:“敌友尚未分明,姑娘你失言了。”

    无忧收好案上的瓶瓶盏盏,认真地看着凤隶,眼神笃定:“是友不一定,是敌不可能。暝华郡主心眼恁小,容不得人,凤大人一句做侍妾的话,不过是逼迫我家公子,就叫她那般不能忍,而你千真万确是宰相的人,还奉命时时照料着她,日子恐怕不好过吧。”无忧见她保持不变的笑影里实则有深深的勉强和浅浅的动容,便寻出药箱来挎在肩上,自顾自道:“隶姑娘说得不错,我是杏林高手,我会医病,但不会给人当剑使。”

    她这是要去给暝华看病了。凤隶在前头领路,心中叹道:难怪西四苑给她收的服服帖帖的……可惜到了暝华那里,就看你的造化了。

    一个人,对别人好,并不能每每都换来相同的好,那要看对象。在下人堆儿里如鱼得水,只因为他们是下人,拥有的太少,自然会记得旁人给的恩惠,而到了主子那里,哪怕你豁出性命呢,那也是分内的。

    更何况暝华郡主那种不把下人当人的主子。

    凤隶将无忧领进暝华郡主住处皎梨院,安置她在堂屋等候,自己则先去求见。出来时,恰见她盯着小桌上的双面异色绣台屏,那东西十分机巧,正面是几个美人儿执扇而立,轻轻一拨,活轴转动,便可见屏芯背面是美人袅娜的背影,这样绝顶的绣功,无忧自是没见过。

    皎梨院的女婢多是郡主带来的人,生着一双富贵眼睛,看不上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气女子,几步上前移开台屏,怒道:“干什么你!眼皮子浅,没见过好东西么?”

    另一人娇声冷笑:“这就算好东西,那殿下房中十二折的琉璃围屏算什么?上头的星宫图可是足足地镶满了明珠。快放下,别为它怠慢了人家,叫人笑话!”说着,往凤隶那边狠狠瞥过。

    无忧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们,自己只不过是觉着它精巧,想起了南风阁里那几座以历任少爷的画像为屏芯的檀木插屏而已,竟得了这样一番奚落,当下也不做解释,只转头看向凤隶。

    凤隶朝她颔首:“你来,郡主要见你。”

    走在长长的游廊上,只听凤隶幽幽一句:“你见着了,我在她面前实在没斤两,上回并非我故意不帮你。”原来暝华曾教训过无忧,当时凤隶就在一旁站着,冷眼旁观。

    “你何尝知道,她哪里想打你,分明就是因着我在,打给我看的。”

    无忧静静听着,她晓得凤隶说这些的用意,却不大想接茬。

    “我本想着避其锋芒,过几年也就好了,可她实在叫人避无可避,我只能等待机会,一击必杀!”凤隶面色冷峻,默了半晌,才缓和过来,柔声道:“莫要见怪,我看你是个极稳妥的人,所以也不惮说这些。”

    无忧心道:有些事,倒是不说才好呢。

    转眼到了郡主闺阁,凤隶换上笑颜,温顺道:“郡主,魏姑娘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带进来。”

    甫一进去,便是一股热香扑面而来,原来地上足足三个熏笼,燃着上好的银骨炭。银骨炭无烟无味,但也搁不住放恁多,想是为了掩盖些微炭火气,房中点了极浓的香。暝华郡主端坐在床上,面色不善地瞧着两人进屋,无忧不敢大意,忙放下药箱跪拜行礼。

    “听说你医术尚可,”暝华道:“若你治不好我,那可是徒有虚名,拿着本殿的身子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她虽病着,鬓发却一丝不乱,长发松松挽着,面容娇慵不已,分明梳洗妆扮过。这般用心,自然不是等着两个女人来看的。

    只可惜该来的不来,不该来的却来了,无怪乎她这样不客气。

    无忧捡起十二分谨慎,叩首道:“民女自是尽力。”刚要起身把脉去,床头端水的婢女断喝一声:“郡主许你起来了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