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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59.  异邦来使

    是夜,紫宸宫里,钟鼓齐鸣,彩绸高悬,宫灯攒聚,灿如星河。

    此番来朝的是西北的卓罗和北方鞑靼的一支,刚吞并周边的小部落,声名鹊起,定名扈烈,惮于天晔威势,特派部落里最受人仰慕的一批勇士前来拜谒。

    卓罗是老熟人了,早已称臣纳贡,与天晔友好往来互通商贸,市上随处可见彼此的特产。那扈烈却还陌生得很,陌生归陌生,对方可是一点都不客气,首次来便为求娶公主。文武百官听闻大牙笑掉眼皮一翻,且不说天晔有没有公主,就算有,也不是塞外戎狄能垂涎的!

    殿柱粗高好似能拱托寰宇,环柱盘旋的升龙尽显天家威仪,李源虹端坐主位宝座,玉藻十二旒遮挡他的面庞,只能看到光洁的下巴和几乎抿成一条线的嘴。头顶上空一条巨大金龙脚踏日月,口含夜明珠,不需熄灯,便再华灯齐上也无法与之争辉,但外在的光芒显然不能令他成为真正的君主。他,在等一个人,不,应该说,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人,只要那人不来,宴会就永远不能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嘭嘭嘭……扈烈勇士未蒙教化,性子粗豪率真,一腔饿火早烧上紫宸宫屋顶,把桌面拍得震天价响,幸得副使霍火尔颇通中原文化,几番眼神压制,才让他们老实下来。相比之下卓罗那边就规矩多了,主使沙乌提王子是卓罗王最喜爱的儿子,精谙几国文字风俗,别国的诗书礼乐,无不信手拈来,有他在,使者团一派雅儒风度,比正儿八经的天晔人还像天晔人。

    舞娘们轻歌曼舞,舒带广袖宛如仙姬,扈烈男儿不能欣赏慢悠悠的软舞,一个个呵欠连天昏昏欲睡,摆明了欺辱皇帝无权。如此又过个把时辰,其中一位终于耐不住,起身骂道:“唱唱唱,唱他个鸟!从早等到晚,磨磨蹭蹭难道在绣花不成!”

    “哈刚木坐下!”副使霍火尔低声喝止,怒火从独眼中射出,编成辫子的络腮胡抖动不止,他是一个筋肉饱满的半百汉子,却有着不符年龄的暴躁易怒。

    “霍火尔大人,他们兀的欺负人,那厮鸟宰相从朝上露过一面之后再不见人,戴着个什么狗屁雕花的面具,遮遮掩掩,鬼鬼祟祟,上朝要人等,宴会要人等,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,难道他天亮不来我们要等到天亮?那皇帝明明一肚子火却屁都不敢放一个,庸懦得女人一般,哈刚木我倒想问问这天晔到底谁当家!”

    霍火尔冷冷一笑:“我早说过天晔今非昔比,他们皇帝等得,满朝文武等得,你我外人偏等不得?闭嘴吧,中土规矩大,比不得我们扈烈,你再吵闹当心被拖出去!”

    哈刚木不甘不愿地坐下,口中犹自气咻咻:“索性一斧头劈出他脑花子,看他还敢目中无人!”下意识往后腰一模,才记起兵戈利刃早在朝会时就被缴除,不由地暗骂一声。

    “人臣凌驾君主之上,乃天下大乱之兆。”

    这说话的乃此次出使的首脑、亦是带领扈烈扫平多个部落的大将西尤都敏,此时正饶有兴趣地直视李源虹身下的九龙出海云纹螺钿宝座。

    ——好在他们用的是鞑靼语,无人能通其意,否则必是一场不小的风波。然而即使如此,天晔众官仍以扈烈无礼,一时间怒目而视,充满鄙夷。

    内廷总管张德垂首到李源虹耳边问了两句什么,直起身来浮尘一扫,扬声道:“何人起座喧哗?”

    扈烈使团来这些日,礼数没学会,骂人的话倒是捡了许多,哈刚木探到霍火尔耳旁,低问:“那阉竖眼瞎?”

    霍火尔解释道:“明知故问,以显天子尊贵。”西尤都敏微哂,“欲盖弥彰,王者尊威岂需刻意示人。”霍火尔点头不语,起身深拜,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:“贵国物宝天华国富民绕,敝邦塞外苦寒之地,难见此景,故情难自抑,赞叹不已。圣上见谅,诸公海涵。”张德略一颔首,“我天晔以礼相待,还请诸位以礼回之,切莫君前失仪。”

    霍火尔又行了一个汉人的大礼方才坐下,他长得壮实,一张方脸咬肌暴突,却偏要学天晔斯文人行礼,众勇士均窃笑不已。主使西尤都敏不悦,“何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?”霍火尔嗤笑:“他们爱听奉承话。”

    正是此时,殿外传来一声连一声的通报:“宰相大人到——”由远及近,声震苍冥。刹那间,歌舞管乐骤然停下,女乐急速分立两边,让出中央宽阔走道,文臣武将有序起立,屏声敛气,四下恭肃,整个大殿只余通传声回音激荡。

    片时,凤栖梧领着凤麟缓缓步入,血玉发冠临风,黑缎礼服曳地,丰姿卓然,气度凌人。早上的厚重面具没了,换成一款轻质雕银面具,菲薄的羽状银片层次分明,从右边眼头扩展至耳后,拼镶出半边凤蝶翼,凤尾弯曲,正好掩住那见不得人的痕迹。凤麟腰悬佩剑,一身利落的剑客打扮,身为宰相近身护卫,他是特权多多,堂而皇之佩戴兵器出入宫殿,举国只此一个。

    “臣来迟,圣上恕罪。”

    凤栖梧见完礼,径自于首席落座,支着额头,漫不经心,凤麟侍立后侧,不苟言笑,如同随时要出鞘的剑一般危险。李源虹关切臣下,摇头微笑道:“爱卿从来守时,今日友邦来朝,何故姗姗……”

    “宰相大人偶感不适,念及友邦使者及满座公卿,执意拖着病躯前来,稍有延时,还请诸位同仁体谅!”凤麟昂扬抱拳,目不斜视。

    一个小小护卫,打断皇帝说话在先,无视皇帝圣颜在后,却无人敢吭声,反而有几个大员比赛似的对凤宰相嘘寒问暖,紧接着殿内一片歌功颂德之声,最后竟是满殿离座,齐声拜道:“大人辛苦,愿大人千秋鼎盛,万载长春!!!”

    千秋鼎盛,万载长春,连呼三遍,场面壮观,很有山呼万岁的气势,来使们皆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凤栖梧也真受得住这样的恭维,稳如泰山般坐着,连话都懒得说一句,只动动手指示意他们坐回去。看到这样的景象,小皇帝哪能不胆寒,不由得往宝座里缩一下,说话气势顿时矮下半截。“今日下午朕听公公们说,礼部赵、姜两位大人被革去顶子赶回家去,两位老大人一向是与人无争,虽不知哪里惹怒爱卿,却要请爱卿高抬贵手,全了他们的晚年颜面。”

    凤宰相冷漠道:“赵璃,姜之玢尸位素餐,居然把妇人的东西送到我宰相府来,以下犯上,还说出什么仿效先古的浑话来。我瞧着两位老大人如此好古,毋宁学那古代先贤致仕归田,把机会留给年轻人,从此躬耕垄野,野鹤闲云,未尝不是一桩美谈。”他端起犀角杯朝皇帝一举,似乎转怒为喜,“老家伙还敢喊冤,说是圣上授意,臣记得先帝平生最痛恨迂化僵木之人,常说为民僵化害一人,为臣僵化害一群,为君僵化害一国,故圣人不期俢古,不法常可。圣上常蒙先帝训诫,理当比臣记得还牢些,断不会做出这样糊涂事。两个老家伙胆敢诬蔑圣上,万死都不为过,区区革职真是便宜了。”

    李源虹听罢五内翻涌,气血沸腾,差点当场怄出一口血来,他将酒杯往龙座扶手上重重一拍,琼浆飞起,污了衣袖,唰啦立起,帝冕上玉藻劈啪乱摇。

    “朕去更衣,众卿且开宴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