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    125.终于

    五月的阳光真真好极了,万里无云,微风阵阵,若风里没有细小的尘沙,躺在地上小憩一会儿不失为极好的享受,扈烈一行将入镇远,回家的喜悦弥漫在众人之间。

    索欢解开腿上缚带,道:“养了十几日,可算好了。”宛淳回头看时,见他目光清浅,笑意微然,阳光明晃晃地铺在脸上,通透得如明玉一般。

    “是呢,谁叫有人跑几里路滚十几次,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,摔断腿也不说,强忍着,还把药材都丢在晏府里。你白问问自己,为这点子小伤陶腾了多少人,耽搁了多少事,如今幸喜是好了,否则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呢!”

    “你光会抢白我,你和哈刚木亲近,学得些马术,我可不曾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是,公子以后也学着些,草原上不会骑马是不行的。”

    索欢笑道:“你倒是马术精进,有用么?”

    不论驰骋草原还是游历天晔,马术怎会派不上用场,宛淳想他是否在试探自己心意,抑或催促自己赶紧离开……我何尝不知将到边关,再不走就来不及了,可是……可是前路天高云淡,草木无边,的确叫人神往呀。

    脑中交战许久依然没有明确答案,女子索性抓一把团扇去他身边徐徐扇着,道:“公子着急作甚?该走时我自会走,用不着你赶。我何尝不想立时就走,只是你这样多病多灾,总不叫人放心。况且自馨儿那蹄子死后,公主身边总没个可靠的人,都说我是相府旧奴,知道公主脾气的,将军非得指派我去,这么多眼睛,这么多事情,哪里敢走。馨儿尸骨未寒,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。”

    女子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,却让索欢在阳光下显得明朗的眉眼染上一抹阴翳。“她死得冤,大出我意料。我这般的人,竟也能吸引女子,终究……是我害了她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胡说!”宛淳不服这话,叉腰辩道:“公子神仙样的容貌,先有宰相大人,后有西尤将军,她只不过是个丫鬟,也有资格肖想?要逃跑自己逃跑就算了,为什么拖公子下水?公子好不易才博得西尤将军的欢心,她这样做岂不害苦了你!”一番维护下来叫索欢想笑又皱眉,连连摆手道:“不敢当不敢当,啊呀,这说的什么话——”话音未落,西尤都敏打帘进来,道:“这丫头说了什么话,笑得这样开心,也说给我听听。”将一囊水掷在索欢腿上,脱了外套抖一抖,挂在榻沿,说:“这天儿可真热呀!”

    索欢肌不生汗,并未感觉多热,也不要那水,只道:“将军一双顺风耳,才不信你没听见。”别过身子不理他。

    西尤笑了笑,心里很不愿折了身段去迁就他,奈何天干物燥,这心里暴跳如雷,一阵阵的发紧。想到索欢大泽所为,与自己遥相呼应,机敏果敢,并非完全是个酒囊饭袋;又见他颈后红痕,映衬着雪白皮肤,真是个冰肌玉骨,不由得膝盖一屈便蹲下,伸手碰碰他的脸,问:“你怎的不出汗?”

    宛淳见此,赶忙退下。才出去,就见哈刚木远远的望着这边长吁短叹,便踱步上前,嘻嘻笑道:“大日头底下横眉竖目,筋都暴起来了,仔细将军看见。”

    哈刚一梗脖子,扬声道:“偏要他看见!”

    宛淳忙拉他走,嗔怪道:“我的好大哥你怎么了,从前未见你这样,怎么这几日偏要做出这副面孔来?岂不知他好我才能光彩,大哥就算看我薄面,也不该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谁不要他好了——”哈刚木抽出手,暴跳起来,“他喜欢也好,不喜欢也罢,想怎样给个明白痛快话儿,难道咱们不允他?偏要那么样,我就看不惯!”

    “怎么样?看不惯什么?”

    哈刚一窒,也说不清怎么样,就觉得不像样,道:“我哪知道他怎么样,我只知道我看不惯将军旗纛渐倒的样子,他算什么东西,居然敢仗着大泽一点功劳勾引我家将军!”

    宛淳凝神细听,听出许多不满,不禁辩道:“公子一贯怯弱,兼在大泽骇破了胆,从此学会乖乖做人,生怕惹大伙儿抱怨,惹将军不快。我天天儿看着,他躲将军都躲不及,还敢勾引他?——若非今日日头毒,他怕晒,早躲出去了,还能见到将军么?”

    “你看看,看看,多可恶,既不愿意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,非到现在才来装贞洁烈妇。我看那小子态度反复,做事可疑,肯定有图谋。丫头你帮我盯着他,我亏不了你。”

    宛淳冷笑一声,道:“哈刚大人这话叫人好不明白,敢情迎也不是,躲也不是,亲近不是,回避也不是,反正不入你眼的,怎么着都有不是就是了。”说完竟走开,招呼都不打一个。

    居然没人肯相信他,哈刚木心里不是滋味儿,直把嘴瘪到了脖子:“臭丫头太单纯,走着瞧,老子非揪住他的狐狸尾巴不可。”

    不日驰入镇远,边城长官戒心奇重,在通关文牒上落了大印后再不肯见,唯恐他们多留一日,镇远便多一日危险。好在下面小官还肯尽心,聚在一起商议为使臣践行的份子钱,权当周全礼数撑场面。说句不好听的,边关一带多有摩擦,说不得以后还要见面。

    前方需穿过炎炎烈日,浩浩黄沙,白日里正副使紧锣密鼓地筹备水粮,整顿人马,晚间便被一群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小官吏接去宴饮。场面不甚奢华,甚至有些微弊陋,天无片瓦盖头,地无一席容身,一概歌舞管弦俱无,只难得“体察用心”二字。你看那:篝火丛丛,肥羊尊尊,酒列四座,浓香醉人。真正是以天为屋,以地为席,哈刚等欢呼雀跃,喜得摩拳挲掌,连西尤与郡主自矜身份,亦不住点头微笑。

    主客分定,各自落座,众官吏个个自谦:备得粗简。公主心里纳罕:大泽不靠边关,尚且民风剽悍,个个斗鸡似的恨不能生吞了咱们,此地年年为外寇忧扰,却肯费力兜揽?索欢一语道破天机:强邻毋惹,果然常来常往的,留几分情面才好看。

    “这说得不错,”西尤笑眯眯道:“强邻在侧,安敢志骄。我扈烈之强悍,视城寨如糠粉,铁蹄过处莫不臣服。”

    索饮尽一杯冷酒,面目冷淡道:“北戎兵强马壮是毋庸置疑的事实,只是这个‘强’是强悍的‘强’还是强盗的‘强’还有待商榷,我不敢浑说,得看将军自己了。”

    西尤褪去笑容,不语,诸官吏也都尴尬。暝华忙打圆场:“今日只言私情,不谈公事。”众人擦着冷汗,诺诺附和:“是,只言私情,言私情……”唯索欢一声笑,扬声道:“私情?镇远居然和关外戎族有私情,想想真教人不安……”

    啪——酒杯被掼在地上。索欢冷眼瞧着碎杯,道:“你摔那哑巴东西做什么,要摔摔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回事,这么多人面前就不知道脸面二字,再说话,撵下席去!”

    索欢根本不要他撵,当即拍下杯箸,拍得价天响,自己主动退席,退了两步,又回转来。西尤当他知错了,面色稍缓,正想说什么,却见他在一个什锦盘子里戳戳捡捡,戳了一大碗能入眼的,方才端着慢悠悠出去了。

    可恨。西尤额头隐着青筋,齿面搓得直响,全程盯着他,恨不得盯出两个透明窟窿。霍火尔对这场官司多少知道一点,便冷笑道:“同样去国离乡,王后都不曾做出这般歪声丧气的嘴脸。”

    原来昨晚索欢办完事后,趁着情浓,问西尤讨了一个不情之请:在镇远关外盘桓几天。具体几天呢?三五天吧。理由很充分:

    这一去扈烈,便不是天晔人了,料想此生无缘回还,我一路连伤带病,不曾有过闲闲游玩的时候。眼下将出国门,求你怜一怜我这羁旅之人,允我几日时光,教我看一看故国山水,便是死也无憾了。——末了还加一句:从此死心塌地做你扈烈臣民,你说什么便是什么。

    这实打实的枕头风吹过来,西尤又不傻,怎会答应?虽然他说得情真意切,叫人伤感,换个时候西尤一定会允,且亲自作陪——但这次不行,理由也很充分:必须赶在一年一度的祭祀大会之前回去,那是关乎草原风调雨顺、牛羊茁壮的大事,西尤家族在扈烈举足轻重,家主不归,视为对神灵的不敬,要降灾。

    家主不在家主婆在,再不行,有你儿子在,一个不行两个,两个不行三个,反正将来要接你位子的——如此不算不敬了……可任他百般恳求,作好作歹,西尤就是不允。少不得,索欢怒气上来,嚷道:我才不信你往年东征西讨、扫平部落的时候次次都在,也没见说哪年少了个西尤家主,北边就落刀子了、不长草了、牛羊都得瘟病死了——还不都好好儿的,我就不信那个邪!你晓得一路火急火燎回乡,跑得轮子呼啦啦的,那马都死了几匹!我身上伤痛,却有说半个不字?如今倒好,这一点子请求你都推三阻四的,难道只你的思归心切是恋乡心怀,我的眷恋故土就不是?没这样道理!

    西尤被堵得哑口无言,气得推开他:你还记得你身上伤痛,为那点伤痛咱们歇了几天?有那功夫耽误的现在就别跟我大喊大叫,总归是用在你身上了。

    索欢不敢相信,惊惶不已,当即扯出条小手绢儿来擤鼻子哭,拍床板哭,边拍边哭边指天骂日,扑到西尤胸前大锤大闹大放悲声,骂他“你个没良心的”“你个天杀的”云云。